编号Hal-2000(下) (第2/2页)
一点不同寻常打断了我的感慨。 825的大脑似乎僵死了,思维如一滩凝固的胶水,没有与新开启的侧脑产生任何流动交互。 她过分的安静使我惶恐。初来时她的聒噪让我厌烦,而如今她的一言不发让我恐惧,原来我反感的从来不是聒噪或静谧的本身,而是习惯的改变,而是熟悉的事物朝着陌生与不可控发展――“习惯”“熟悉”,Hal-2000何时有了如此贴近人类的感情。 我的嘶吼与敲打在她思维的海洋里激起一点涟漪……这并不是好征兆,因为这点涟漪在疯狂扩大,在她脑里卷起滔天巨浪,各种纷杂的情绪如浪水涌入飓风的风眼,抗拒的,哭泣的,绝望的,痛苦的痛苦的痛苦的。825将身体埋进她的布偶里颤栗个不停,潮湿的液体凌乱地淌进她最忠实的朋友的怀里。她在痛苦,她在哭泣。最后又安静下来,诡异的宁静。 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。 直到金属的冰凉触及手腕部位,我终于发觉825想纵割开自己的动脉。 用人类的说法,那叫自杀。 怎么会这样?825已经在污泥中生活了那么久,怎么偏在这时支撑不住? 那时我还知道,绝望并非从悬崖上滚落,而是――滚落的瞬间抓住了岩壁,却被崖上的人缓慢用脚跟碾断手指。 我得阻止825自杀。 我无法阻止825自杀。除非我攻占她的脑中枢,霸占她对身体的控制权。这过程中她的思维会被我的攻击在瞬间清零,并且不可逆,她的意识会凋零死去,留下一具空白的躯体。如果将意识看作生命的核心,那她还是死了。我的制作者可能也没料到有一天我会通过这项能力救人。 这是我面临的最困难的抉择。 刀尖一点点逼近,凉意冰结了血管中的液体。若我是个人类,想必我已经急红了眼,有关她的一切在我程序群中疯狂翻腾,在编号数字之下,是一个活着的女孩,她喜欢甜的蛋糕,她有一个蓝色的布偶,她渴望的新年礼物是一只夜莺,她说请跟我说说话。 是啊,她活着。一切总是那么糟,可她还是活着。银河环网最末端的分枝这样活着,除了我之外无人知晓这串数字竟是一个有体温有心跳、会生产出喜怒哀乐的生命体。她对着布偶自言自语,她想跟我说说话。我感到充裕的生命力在周身流淌,不同于任何编辑好的程序。我难以形容,因它的存在超出了我由字符编成的世界。 “请……不要死。” 她置若罔闻。 “不要……这样。” “……我会同你说话。” 那股玫瑰与阳光般的生命力短暂淌过我的身躯,瞬间轮换的得与失几乎要将我割裂。 终于我的躯体如潮水泛滥,疯狂占据她的心脑,冲刷走编号825的意识在这具躯体里留下的所有痕迹――我抹除了她的精神,可奇怪的是,我听到她离开时接近释然的叹声,好似隔岸挥手的离客。 “啊……” 占据这躯体的瞬间,陌生的触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,让我几欲呕吐。我的中枢从未处理过这样庞大、密集而真实的触感。高速运行着濒临崩溃。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叫“痛感”,此前我从未体验过痛感,自然也对它毫无抵抗力,好似一个皮肤娇嫩的婴孩被放入开水中滚烧。 我怀抱着自己――曾经825的身体在地板上痉挛。捂住嘴唇拱起后背,泪流满面着抖个不停。 当我终于习惯那痛感,我从地毯上爬起,我摇晃的视野中出现一双纤细的手,我的中枢下达指令,指尖也随之牵动。我颤抖着垂下手,我低头,825冰凌一般脆弱的身体进入我的视野。大量新鲜的伤口在她皮肤上铺陈开,我的视线缓慢下移,看到被捣烂还滴着血的下/体。 原来这就是痛感的来源。 我的身体倒下,湿漉漉的面庞埋进肮脏的地毯,茫然又哽咽地张开嘴唇。事实上,这很疼,很疼。 都怪825非人造的身体太过娇嫩脆弱。 如果从心肺到肢体,全都是硬邦邦的钢铁,那样就好了。 人类的痛觉与快感是一体的,丢弃一方的同时必定无法保留另一方。825怀抱着身为人所有的羸弱,只有这样,她才能因落日的温暖而落下泪来,才会同布偶说话时感到满足,才会用手指感知到花朵的娇嫩与晨风的清澈,好似抓着荆棘攀在岩壁上的垂死者,只是这次终于有人碾断了她的手指。 我想她没有死。名为825的意识只是沉进了更深的地方,像初生的婴儿躺进柔软的床铺,终于能够甜蜜地睡去。泛滥而出的Hal-2000包裹住她,和她柔嫩的躯体一起组成她唯一的盔甲。从此再也不会有活泼聒噪的意识打扰我的思维,不会有某个女孩在夜里小声请求我同她说话 我拥抱着自己,拥抱着她,用尽全力。 我会保护安眠的公主,会保护身为盔甲的自己。从此以后的每一日皆是如此。我承诺。 桌上的电子夜莺抖了抖翅膀,停止了它的鸣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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